第四百三十七章 后手

    暮苍斋内室，灯火如豆。

    盛明兰并未安歇。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寝衣，乌黑的长发松松挽着，坐在临窗的暖炕上。

    炕桌上没有账册，没有泛黄的纸笺，更没有记录着阴谋的蜡丸。

    只有一枚式样古朴、略显陈旧的银镯子，静静地躺在柔软的锦缎上。

    镯子并不名贵，边缘甚至有些细微的磨损，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温润而内敛的光泽。

    “姑娘，”小桃轻手轻脚地进来，眼圈微红，声音带着哽咽后的沙哑，“七少爷方才来了，我说您歇下了。”

    盛明兰没有转头，只淡淡“嗯”了一声，然后将目光从镯子上移开，落向墙边挂着的那副《李娘子镇守娘子关》的刺绣。

    李娘子戎装持枪，傲立雄关的英姿，在跳跃的烛光下透着一股沉静的刚毅。

    “我知道了。”

    盛明兰站起身来，取下那副刺绣，指尖抚过细密冰凉的丝线，沉默无言。

    小桃走近，眼圈微红，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姑娘，小蝶姐姐……已经送走了。”

    方才，卫小娘当年的贴身女使小蝶，带着满身风霜与刻骨的思念，将卫小娘当年的遗物——这枚银镯送到了盛明兰手中。

    “小蝶姐姐她……抱着这镯子，哭得差点背过气去。她说……”

    “说……这是卫小娘当年在她被赶出府前，硬塞给她的，说是……给她傍身，让她别饿着……”

    小桃回想起卫小娘，不住地哽咽：“……小蝶姐姐还说，再难的时候，她也舍不得当掉，一直贴身藏着……如今，物归原主……”

    小桃说不下去了，用袖子擦了擦眼角。

    盛明兰伸出手，指尖带着不易察觉的轻颤，触碰到那冰凉的银镯。

    没有血书控诉，没有仇敌姓名。

    只有这枚承载着母亲最后一点温情的镯子，一条母亲在自身亦是身不由己之际，唯一能为即将被驱逐的忠仆所能想到的生路。

    她的娘亲，到死，心里念着的，也只是让他们姐弟“好好长大”，仅此而已。

    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冰冷的银镯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盛明兰紧紧攥住镯子，那寒意仿佛顺着指尖直刺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窒息的痛楚。

    “好好长大……”盛明兰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带着破碎的哽咽，重复着母亲卑微而深沉的祈愿。

    这祈愿像一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心。

    娘亲用尽最后力气为他们谋划平安，可害死娘亲的毒妇，却在盛家后宅呼风唤雨，锦衣玉食，甚至…还想将毒手伸向她唯一的弟弟！

    林噙霜那淬了毒的恶意，盛明兰早已洞悉。

    娘亲什么都没留下，除了这枚饱含善意的镯子。

    可娘亲的命，林噙霜欠下的血债，难道就能无声抹去？

    娘亲要他们平安，仇人虎视眈眈，这平安，如何求得？

    卫姨妈闪烁其词说是“误会”，可言语间压不住的憎恨，小蝶眼中刻骨的悲恸，这些年蛛丝马迹拼凑的真相……都在无声地呐喊！

    一股冰冷刺骨的恨意，如同蛰伏深渊的毒蛟，终于在这无声的悲恸与母亲遗留的温情强烈对比下，彻底苏醒，死死缠绕住盛明兰的心脏。

    眼中的泪水瞬间蒸干，只余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平静得令人心悸。

    没有证据？

    没有遗言？

    没关系。

    有些债，不需要凭据，只需心知肚明，不死不休！

    盛明兰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沉沉夜色，仿佛利箭般钉死在灯火通明的林栖阁方向。

    那目光，冰冷、决绝，再无半分犹疑。

    良久。

    那枚温凉的银镯被盛明兰轻轻放回锦盒，置于枕畔。

    她的目光坚定地落回炕桌另一端——那幅承载着母亲最后期许的《李娘子镇守娘子关》。

    指尖再次拂过那细密冰凉的丝线，最后一丝属于闺阁女儿的软弱被彻底剥离，只余一片深潭般的沉静与李娘子般的凛然。

    娘亲绣此图，只盼女儿学得几分刚强，护己平安。

    娘亲如何能料到，这方绣帕，终成了女儿心中点燃复仇烈焰、守护至亲的火种！

    “好好长大…”盛明兰低声重复，目光从绣帕上坚毅的面容移开，再次投向林栖阁，“娘，您放心。阿弟定会光明正大立于人前，前程似锦。”

    “至于那些脏了您、如今又想害阿弟的血债…女儿来讨。”

    “这后宅的污泥，女儿来趟！”

    她将绣帕仔细收起，贴身放好。

    冰冷的丝线紧贴心口，源源不断注入沉静而强大的力量。

    “小桃。”

    盛明兰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温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

    “奴婢在。”

    小桃看着姑娘眼中那片令人心头发冷的平静，声音放得更轻。

    “你听我说……”

    盛明兰拉过小桃的手，低语声在寂静的室内响起，一个以温婉为刃、以人心为局的复仇之网，悄然张开。

    ……

    其实，盛长权并未走远。

    他隐在暮苍斋外回廊的阴影里，如同夜色的一部分。

    小桃出来关门时脸上残余的惊悸和暮苍斋窗纸上那抹长久伫立的沉静剪影，让他心中的猜测得到了冰冷的印证。

    他悄无声息地离开，默默地回到了自己的书房。

    翠茗、紫苑二人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她们两个约束着院子里的几个小人，将空间留给了盛长权。

    徐长卿尚未归来，室内一片寂静。

    盛长权走到书案前，提笔，在一张素笺上飞快地写下几行字，字迹锐利如刀：“查林栖阁近日所有物品进出，尤其注意送往府外之物。自今日起，切记盯紧周雪娘及其心腹动向，留意四姑娘身边有无异常生面孔接触。若有异动，第一时间报我，不惜一切代价，确保六姑娘绝对安全，痕迹全无。”

    写完，他将素笺折成极小的方块，走到窗边，对着夜空发出一声极轻微、却极具穿透力的鹧鸪哨音。

    片刻，一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落在窗外，接过纸条，又如鬼魅般消失。

    这是他和徐长卿之间的紧急联系人，只有突发状况下才会启用，专门将消息传递给他们主仆两个。

    盛长权负手立于窗前，望着暮苍斋的方向，眼神复杂难辨。

    “阿姐，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了。娘亲什么都没留给你，只留下“好好长大”的期盼。你想用自己的方式，讨回那份血债，守护我们姐弟的‘平安’。”

    “可是阿姐，这盛家的后宅，比你想的更脏，父亲的心，比你想的更偏。

    你布你的局，讨你的债，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会脏了你手，污了你名声的！”

    盛长权一声轻叹：“也罢，这可能引火烧身的手尾……就交给我吧。”

    盛长权眼中寒芒一闪，如同暗夜里闪过的刀光。

    他绝不会让阿姐沾上半点污泥，更不会让林噙霜的血，有机会溅到阿姐的衣角半分。

    他的阿姐，必须干干净净地置身于这锦绣地狱之外，如同母亲所期盼的那样……好好长大。

    姐弟二人，一明一暗，各自踏上了属于自己的战场。

    这盛家的天，终究是要变了。

    盛长权矗立良久。

    寂静中，唯有烛火偶尔的噼啪声打破沉寂。

    感谢大佬琅琊汉子的月票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