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5章 王安石

类别:历史军事 作者:西湖遇雨字数:3210更新时间:25/08/09 02:02:46
    “陆郎君,前头朱雀门外街口堵得厉害,怕是得绕道了。”

    车夫的声音透过厚实的车帘传来,带着一丝无奈。

    “无妨,尽量快些便是。”陆北顾应道。

    车夫吆喝着,鞭子在空中甩出脆响,驱赶着骡子试图在车马人群中寻一条缝隙。

    好不容易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侧巷,才得以避开主干道的拥堵,绕了个大圈,终于抵达了清风楼所在的河湾。

    到了这里,凛冽的寒风都似乎也被这蔡河畔的繁华挡在了外面。

    清风楼三层楼阁灯火通明,宛如镶嵌在河边的巨大琉璃宝塔,飞檐斗拱上的铜铃在风中发出断续的清越声响。

    楼前依旧车马喧阗,大门洞开,酒气、脂粉香、熏香以及炙烤食物的焦香飘散出来。

    陆北顾下了骡车,风立刻裹挟着寒意袭来,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将丝绵袍裹得更紧,快步走向那扇大门。

    一层的喧嚣与上次别无二致,莲花台上歌妓正唱着时兴的慢词,丝竹悠扬,宾客如云。

    走楼梯到了三层,那里的管事眼尖,一眼认出了这位近来在开封城里声名鹊起的年轻才俊,尤其是他腕间那串玉竹禅珠,更是青松社贵客的标志。

    “陆郎君来了!”管事殷勤道,“快请进,还在临河的‘松涛阁’。”

    “有劳。”

    陆北顾点头致意,径直沿着上次走过的悬空连廊前行。

    他发现曾巩正站在门口,陆北顾心里估摸着,曾巩这是怕王安石找不到地方,特意在这等着,以便随时招呼。

    毕竟,王安石除了跟曾巩认识,跟青松社其他成员也都不认识。

    而欧阳修和梅尧臣这种前辈,是不好出门来迎王安石的,所以这活只有曾巩能干。

    曾巩看到陆北顾来了,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招手示意他进门。

    “快进来暖暖身子,这鬼天气,冻煞人也。”

    推开厚重的雕花木门,一股融融暖意夹杂着清雅的熏香、茶香扑面而来。

    与上次不同,这次松涛阁内靠近雕花大窗的区域,额外隔出了一个相对独立、铺着厚绒地毯的暖阁空间。

    暖阁三面垂着锦缎帷幔,只留一面敞向主厅,既保证了私密性,又能欣赏窗外波光粼粼的蔡河风景。

    暖阁中设着巨大的黄铜火盆,炭火正旺,跳跃的火焰将阁内映照得暖意融融,光影摇曳。

    此刻,人已经来了一小半。

    欧阳修依旧坐在主位,正与身旁的梅尧臣低声谈笑。

    晏几道负手而立,背对着他正在看墙上的画。

    二程和张载还没来。

    总体气氛比上次似乎更为轻松热络。

    陆北顾连忙上前,向欧阳修、梅尧臣及在座诸位一一见礼。

    欧阳修对他的态度亲近了许多,捋须笑道:“来得正好,介甫稍后便到,今日青松社又添一位真名士,可喜可贺。”

    跟其他任何时候都不一样,王安石此时的名声无与伦比地好。

    因为王安石自从庆历二年以第四名的名次中了进士之后,不仅放弃了数次留京的机会,而且主动申请去艰苦的地方工作。

    庆历年间,在鄞县知县任上四年,王安石兴修水利、扩办学校,到了皇祐年间,王安石升任舒州通判,勤政爱民,治绩斐然,到了如今的嘉祐年间,更是在常州知州的任上干的名动东南。

    文彦博以王安石恬淡名利、遵纪守道向官家举荐,请求朝廷褒奖以激励风俗,王安石以“不想激起越级提拔之风”为由拒绝。

    欧阳修随后又举荐他为谏官,王安石以“祖母年高”为由拒绝。

    可以说,王安石放弃了无数次晋升的机会。

    以至于这时候的人们,都认为他是无意功名的高洁之士,这次调任他来给包拯当帮手,宰执们甚至都担心王安石不愿意升官。

    当然了,王安石的好名声,也就这几年了。

    再往后,搞熙宁变法,搞的天下皆敌,甚至出现了“宋亡于王安石”的说法足足数百年,直到现代,风评才扭转过来。

    陆北顾的目光扫过暖阁,在下首寻了个空位坐下。

    案几上已摆好了温热的茶水,他捧起茶杯,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暖意,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那扇虚掩的暖阁入口。

    过了一阵子,二程和张载以及其他人都来了。

    又约莫过了一刻钟,暖阁的门再次被推开。

    一个身影在曾巩的陪同下出现在门口,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来人约莫四十岁上下,身材中等偏胖,穿着一件深青色直裰,外面随意罩着一件跟直裰同样半旧的貂裘。

    他脸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风霜之色,双颊肉丰,眉骨高且眉毛浓密,法令纹非常深。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神,异常地锐利明亮,如同寒夜里的星子。

    至于长长的胡须则未经精心梳理,显得有些散乱,有几缕甚至倔强地翘着,显得整个人有些不修边幅。

    ——王安石!

    尽管形象与陆北顾想象中那位叱咤风云的改革家颇有出入,但这副独特的、带着强烈个人印记的样貌和气质,瞬间与史书中的形象重合了。

    欧阳修起身迎了上去,说道。

    “一路辛苦!快请入座,暖暖身子!”

    梅尧臣、晏几道等人也纷纷起身相迎。

    王安石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笑意,拱手还礼:“劳诸位久候了。”

    曾巩连忙引着王安石在欧阳修左侧特意留出的上首位置坐下,这个位置仅次于欧阳修,足见欧阳修对其重视。

    当然,跟官位和文坛地位也有关系。

    王安石并未推辞,坦然入座,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座众人。

    曾巩主动给王安石介绍在座众人。

    当介绍到陆北顾的时候。

    “这位是泸州举子陆北顾,如今在国子监备考。”

    曾巩特意说道:“陆贤弟才思敏捷,古文不凡,前些日子有一篇《仲达论》,正面击败了太学生刘几,深得欧阳公赏识。”

    王安石冲陆北顾行礼。

    陆北顾亦是连忙行礼:“久闻王公高义,治常州政绩斐然,学生仰慕已久。”

    王安石的目光在陆北顾身上停留了片刻,他微微颔首,声音依旧沉稳:“不过恪尽职守罢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并无丝毫自矜之意。

    而王安石对每个人的态度都不热情,哪怕是对欧阳修也是如此,似乎完全不擅长社交。

    寒暄过后,清风楼的仆役鱼贯而入,将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佳肴美酒摆满各人案几。

    暖阁内气氛渐渐热烈起来,话题自然从王安石的行程聊起。

    “介甫此番入京,想必是应包希仁之邀才来的?”欧阳修问道,顺手给王安石斟了一杯温好的黄酒。

    王安石端起酒杯,并未立刻饮下,答道:“正是如此。”

    “提点诸县镇,掌开封府属县刑狱、治安、河渠、仓廪、课税、赈济诸事,事务繁杂,责任重大啊。”

    梅尧臣感叹道:“不过包希仁铁面无私,你王介甫刚正不阿,二人联手,京畿百姓有福了。”

    王安石放下酒杯,神色严肃了几分:“分内之事,唯求无愧于心。开封府界,权贵云集,豪强盘踞,赋税不均,徭役繁重,河道淤塞,仓储虚耗.积弊如山,非雷霆手段,恐难收效。”

    他的话语直指问题核心,毫无虚饰,带着一股破开沉疴的锐气。

    陆北顾安静地听着,这位未来的“拗相公”那种务实甚至带着几分峻急的风格,在如今中年的时候,便已然显露无疑了。

    话题很快转向了王安石在常州的施政,尤其是他如何治理水患、整顿吏治、兴修水利。

    王安石讲述时,言语简洁,条理清晰,重点突出其如何排除阻力、落实政令的过程,对个人功劳则轻描淡写。

    “水患之根,在于河道失修,豪强占淤田为私产,阻塞水道。首要便是厘清淤田归属,勒令豪强退田,疏浚河道,其间阻挠甚多,然事在人为,以法度为准绳,以民利为依归,终有成效。”

    “好一个‘事在人为’!”欧阳修击节赞道,“介甫这份担当,实乃我辈楷模!来,敬你一杯!”

    众人纷纷举杯。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烈。

    曾巩看向王安石,笑着问道:“介甫兄,此番入京,想必对朝廷近况已有耳闻?刘沆罢相,曾公亮入政事堂,朝局颇有一番新气象啊。”

    王安石闻言,放下筷子。

    “气象如何,非观其表,当察其里,庙堂之上,人事更迭固是常事,然积弊之深,恐非一二能臣在位即可革除。”

    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深深的忧虑:“三冗之患,由来已久,民力凋敝,国库空虚。北虏西贼,窥伺在侧,诸公困囿于门户之见,党同伐异,鲜有人能如范文正一般以天下苍生为念,以经世致用为务。”

    这番话一出,暖阁内瞬间安静了几分。

    “介甫兄此言,振聋发聩!”曾巩忍不住叹道,“然积重难返,破局之道何在?”

    王安石想了又想,说道:“依我看来,破局之道,首在‘变风俗,立法度’!”

    六个字,掷地有声!

    “风俗不变,则人心不古,空谈误国;法度不立,则权贵恣睢,胥吏玩法。当务之急,须有非常之策,行非常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