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三十七章 安娜的奖励
类别:
都市言情
作者:
杏子与梨字数:4499更新时间:25/06/20 01:51:42
安娜把手里的信纸收拢在胸前。她盯着病床上的年轻人,一句话接着一句话的念着。
儿时的岁月里,她曾无数次地熟读这些经典的剧本。
莎士比亚、歌德、巴尔扎克。
哈姆雷特、奥菲莉亚,罗密欧与朱丽叶,仲夏夜之梦里的两对恋人和长着翅膀的仙子……
所有的这些人物,那些已经死去了几百年的剧作家们在伊莲娜小姐的成长阶段,并非是戏剧舞台上的人物和历史书本上的名字,而是生活之中切切实实存在个体。
女人能够那般娴熟的在节目里扮演“树懒先生”,一个生活在她的脑海之中的虚构人物,它也和安娜对于戏剧的热爱息息相关。
她的声线变幻。
一个人。
便在顾为经面前,上演了一出丰富而生动的舞台剧。
“演戏的目的,从前也好,现在也好,都是仿佛要在给整个自然照一面镜子。”
女人念道。
“好的作品就像是哈姆雷特摆放在梳妆台上的镜子,它会让每一个人,都在自我的情感投射之中,看见自己最真实的面貌。”
伊莲娜最后说道:“我想艺术是有力量的。”
“它迫使我不得不改变了自己的一些看法……当我在写下这篇文章之时,我的脑海里又一次想起了那幅《阳光下的好运孤儿院》,关于艺术创作,也许我和G先生还有很多的话可以详谈,也许今后我们还会爆发诸多争吵。但我愿意稍稍修改一下自己的措辞——”
“它不必是加了过多蜂蜜的鸡尾酒,亦可是一面古铜色泽的镜子。无助的人们看到它的时候,会在灰暗的生活之外,看到更加阳光的那一面。”
“它并非让人沉沦于梦乡,也可能是让人感受到内心之中自以为消散的温度。”
“我会把它和雷诺阿的作品放在一起。美本身就是勇气与力量,痛苦终究会过去,而美终究会留在人间。”
……
“至于《人间喧嚣》——没有什么比莎士比亚一生中最经典的段落,也许也是整个英国戏剧史上最著名的段落,更适合在此刻用来为这篇艺术评论收尾的了。”
“To be or not to be,that's the question——”
伊莲娜小姐把手上的信纸抛在一边。
厚厚一沓纸张被抛在天上,绽放的烟花一般在病房青蓝色的墙壁间飘散落下。
安娜迈步,她踩过纸张向着病床边行去,沙沙的响声里,粉色旖丽裙摆飘摇地扫过纸页。
刚刚安娜在扮演复仇的王子的时候,她的声音那么铿锵有力,既高亢又热烈。
此刻。
女人的声音又陡然低沉了下来。
她是念着莎士比亚的台词,她是在跟顾为经说话,她也是在跟自己说话——
“——生存还是死亡,这是个问题。”
“是默然忍受命运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勇敢?死了,睡着了,什么都完了。要是在这一种睡眠之中,我们心头的创痛,以及其他无数血肉之躯生来所不能避免的打击,都可以从此消失,那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结局——”
“死了,睡着了。”
伊莲娜小姐看向病床上闭着眼睛的顾为经,声音转为温柔。
“睡着了也许还会做梦。嗯,真正的阻碍就在这儿:因为当我们摆脱了这一具腐朽的皮囊以后,在那死的睡眠里,究竟将要做些什么梦,那不得不使我们踌躇顾虑。”
安娜又一次念道。
“在那死的睡眠里,究竟将要做些什么梦。”
“那不得不使我们踌躇顾虑。”
“这是我在看到那幅作品的时候,脑海里所正在思考着的事情。莎士比亚说——人们可以支配自己的命运,若我们受制于人,那错不在命运,而在我们自己。”
“《人间喧嚣》,这是本届名叫《人间喧嚣》的双年展上,我自己最喜欢的作品。”
安娜读完了她的信。
她坐在顾为经的床边,看着顾为经。
她看的如此的认真,就像在那座荒岛上,她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所做过的那样。就像在那座荒岛上,她无比虔诚的双膝跪在沙滩上,对自己祈祷时,所答应自己的那样。
“你知道么?这本来会是刊载在新的一期《油画》杂志上的艺术评论。”
安娜说道。
“我让纽兹兰副主编取消了对于你的专访,一来,我还确实有些犹豫。二来,看了那幅画之后,我觉得已经不需要再进行采访了。那天在船上,我想要和你谈谈。如果你表现的好,就把它做为礼物奖励给你。并告诉你,恭喜你,成功成为了《油画》杂志创刊一百余年以来,年纪最轻的封面艺术家。”
“比毕加索还要年轻的多。”
“很遗憾。”
安娜摇了摇头。
“G先生,你就这样错过了成为媒体们的宠儿的机会。”
“没关系。”
顾为经摇摇头,“您给了我关于个人画展的灵感。再说,能够成功获救,我觉得已经没什么遗憾的了。”
“假话。”
安娜直截了当地戳破了顾为经的客套。
“你没说实话,你心里明明还是非常遗憾的。你可想成为《油画》杂志的封面人物了!”
伊莲娜小姐冷冰冰地说道。
骗人。
她的艺术评论写的这么好,这么用心,却没能在《油画》杂志上发出来,安娜她自己都觉得遗憾。
小画家顾为经怎么能不觉得遗憾呐。
这是不对的!
顾为经无奈地睁开眼睛,他看着安娜苦笑。
“好吧,伊莲娜小姐,我确实有点失望。”
年轻人看着被抛洒的一地的信纸有点心痛。
“没必要把它扔了。您写的那么好。放在下一期《油画》杂志上也好啊。”顾为经建议道:“我不介意等一等。”
“我介意。”
安娜盯着顾为经,用冷酷无情的姿态摇了摇头。
“不合适。我们两个一起在荒岛上呆了那么久,我认为这篇评论文章已经不适合再发了。”她说。
顾为经沉默了片刻。
他叹了口气。
“也对。”
“什么叫也对?”
伊莲娜小姐用“混账,你懂甚么了”的眼神瞥着顾为经看,让他翻译翻译什么叫也对。
“就那么回事么。”
顾为经耸耸肩。
“那么回事是怎么回事?”
安娜仿佛要杠倒底。
顾为经看向伊莲娜小姐,他知道此时此刻,对方是全世界媒体的中心,是整个艺术界最为重要的话题人物。
没有之一。
先是K.女士的画,然后又是荒岛漂流记,在这样传奇经历的加持之下,连布朗爵士论声势都难以在短时间内和伊莲娜小姐抗衡。
反正当时杂志社的董事会估计全都以为安娜挂了。与新加坡双年展组委会对顾为经的处理方式类似,这种时候怎么能够说死人坏话呢?那篇近乎于悼念性质的艺术纪念特刊顾为经也看了,上面把安娜夸奖的天花乱坠。
不管那是不是演技,布朗爵士接受媒体采访的时候,眼睛全都是红的,甚至改口说她是布朗爵士一生中见过的最有才华的艺术编辑。
结果。
艺术特刊卖爆了,然后现在人家人没事。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就真的很尴尬了好吧,之前说的那些不要钱的漂亮话,还算不算数呢?以后还怎么争呢?
有一种相对无言的美。
在那天夜里。
伊莲娜小姐是个在大海里努力扑腾着,需要顾为经跳下去把她捞起来的落汤鸡。
而在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地方,她都是如此的光芒璀璨,照得其他人都黯然失色。让媒体们几乎都已经完全遗忘掉了那个狮城双年展。
连顾为经身上现在所获得的关注和追捧也仅仅只是因为大家目前采访不到安娜。
那仅仅是因为他贴着人家比较近,而被无形之中反射上去了些许光亮。
月亮本不发光。
它只是靠近太阳。
“它可能会让有些人嚼舌根,怀疑你写文章的时候,有主观的立场倾向性。”
顾为经说。
“我们能算是朋友?大家可能会认为,你那么夸奖那幅画,不是因为作品本身,而是因为我们两个一起遭了难,又一起获救。”
“不。”
伊莲娜小姐摇了摇头。
顾为经愣了一下。
他皱了皱眉头。
他是很敏感的性格。
敏感的人总是习惯于去读空气。
主治医生和顾为经聊天聊了很久,说了很多劝慰人的话,而他偏偏听出了对方含蓄未讲明白的言下含意。
安娜摇头的言下含意是什么呢?
敏感的人很害怕自己主动上赶着凑过去,然后又被人冷冰冰的一把推开。
顾为经清醒之后向护工询问过伊莲娜小姐的情况。
对方说她很好,身体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听说有接不完的采访,所以这两天工作起来很忙。
想想就知道。
这都好几天了,要是伊莲娜小姐想要来看他,早就可以来了。
没有。
人家要忙着工作。
顾为经那时候就应该读明白这种疏远所蕴含着的言下之意了。
在船上在岛上,顾为经救了安娜,照顾了她。伊莲娜小姐也救了顾为经,照顾了他。
两个人很难说谁欠了谁。
如果还有些余的,安娜也给了提了很多个人画展相关的建议。
岛上是岛上。
人是活在社交圈里的人物。而非活在汪洋上的一片孤岛。
安娜冷处理的言下之意就是,人家不喜欢这样的私人关系继续延续下去,给两个人日常的工作造成困扰。
顾为经不明白。
既然如此。
如果说一句我们是朋友,伊莲娜小姐都要摇头。
她今天为什么还要过来呢,为什么还要念那封信呢?
顾为经不想问这些让彼此都不开心的事情。所以在微微皱眉之后,他就若无其事的看向了窗户,仿佛忽然被花瓶里的鲜花吸引了全部心神。
“别看窗外了,转过头来,看我。”
“我比那朵花儿好看。”
伊莲娜小姐说道。
大概是这话和岛上两个人之间的对话实在太像了,往日的记忆被触动,顾为经不由得又侧过了头。
“别傻了,小画家。”
安娜凝视着对方的眼睛。
女人重新开口。
“我说不的意思是……我当然是有强烈的主观偏见的,这哪里还需要别人去怀疑的呢?”
伊莲娜小姐把手里另外一个信封揣进顾为经的手里。
“就在进门以前。”
“我刚刚见过了油画杂志的布朗·莱文森理事长。我没有把之前写好,刚刚给你读的信给他看。”
“我给他看的是这封我昨天晚上所写的信,是我给《油画》杂志社发给我的邮件的回信。”
顾为经拆开已经被开封的信纸。
这封信很薄。
薄到里面只有一张纸,纸上面只有一行文字。
「Re:To Sir Brown and members of——」
「至《油画》杂志社理事长布朗·莱文森爵士及董事会全体成员:本人安娜·伊莲娜自写信之日,辞去杂志社视觉艺术栏目经理一职,该决定不做任何更改。」
下方则是花体字母的签名。
「安娜·伊莲娜。」
「2017年8月2日」
“我辞职了。”
伊莲娜小姐平静的说道。
她捐掉了价值50亿美元的藏品才回到这个位置,现在就像把一跟沾在衣服上的杂乱头发,一把丢掉。
“我大概是《油画》杂志社历史上任职时间最短的艺术总监了。”
“而你。小画家,我的朋友。”
安娜说道:“你需要一位专业的艺术经纪人为你打理画展相关的事物。希望我们合作的时间,能比我在《油画》杂志社呆的时间,更久一些。”
她不理会愕然的顾为经。
她也看向窗外的那株花瓶里的玫瑰花。
伊莲娜小姐再次念到了女人为那篇艺术评论所写的序言——
“你要长寿么?那么你就该清心寡欲,这样就能免去一切痛苦,忧愁,避开一切呕心沥血的搏斗和失败的苦恼,然而你的生活也就无所谓欢乐,无所谓幸福,你想快乐吗?你有欲望吗?那么就以你的生命为代价去争取吧!”
“真有才能的人总是善良的,坦白的,爽直的,决不矜持,坚定不移的。逆境,对于那些勇敢的野兽来说,不就是命运的试金石吗?”
这就是她深爱他们的原因。
如果可以的话,伊莲娜小姐希望能在胸中永远养上一只这样的野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