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三十六章 安娜的信(感谢游鹭汀大大的盟主!)
类别:
都市言情
作者:
杏子与梨字数:4290更新时间:25/06/20 01:51:42
(抱歉,这两天可能要请假。之后找时间看看争取加个更。谢谢!)
安娜表达自己的口吻,要比曹轩直白且迫人的多。
她观察着顾为经,描述着历史上艺术家们的境遇与心情,如同植物学家们描述着花圃里的一株花,一株玫瑰、水仙、郁金香或者……车前草。
她把他们的生长与枯萎,把枝叶之上的每一处丝状的叶脉和虫噬的小洞全部以忠实者记录者的身份,用线稿的素描画在了指尖一沓信纸之上。
寥寥几笔。
就足够的生动传神。
这幅信写在那天晚上事情发生之前,要不然伊莲娜小姐以一种预言家式的口吻,预测到了顾为经此刻的恐惧与彷徨。
要不然,顾为经则是在别人的倒影里看到自己。
人生代代无穷已。
江月年年望相似。
世界上每一叶玫瑰,月季或者苔藓,全都长着相似的纹路。
“……让我们来聊聊K.女士和G先生的作品本身吧。”
顾为经闭目沉思间。
安娜不急不缓的朗读声一直都在他的耳边持续,她翻过了指尖一页信纸,语气几乎毫无凝滞。
“K.女士并非雷诺阿那种格外善长去描写欢乐情绪的画家——那幅画是正对着雷雨云所画的,天空中的云层呈现波浪一样的翻滚……整幅画面里,很难看到纯粹的黑色,画家的颜料使用的方式稍微有一点点泛灰,有些地方则呈现出冷淡的蓝色,则会使得画面看上去更加富有动感……与之相对应,我不得不说,我内心里第一次看到《阳光下的好运孤儿园》的时候,我也在画面上感受到了相似的动感,不同风格色彩元素的加入始得画面富有活力……”
“我愿意用喝了一杯鸡尾酒来形容那一刻心里的感受——”
伊莲娜小姐说道。
“琴酒,蜂蜜糖浆,一点点的清水,再辅以海盐,经过画笔充分的搅拌之后,就成为了一杯口味独特的带着现代风格的古典鸡尾酒。”
“喝过之后,全身都会慢慢的觉得温暖。”
“我对于这幅画的批评同样也来源于此——蜂蜜鸡尾酒?它似乎为了适合儿童的口味,而特意加了太多的蜂蜜。问题在于,画家搞错了一件根本性的问题……无论你往一杯鸡尾酒里狂灌了多少的蜂蜜,但是儿童……儿童根本就是不能喝酒的!”
伊莲娜小姐端起桌子上的茶杯在唇间微抿,润了润喉咙,开始了经典锐评环节。
“画家明显南辕北辙的搞错了方向。”
“他加了太多的蜂蜜了,因此遮掩了这幅作品本来能够到达的深度。蜂蜜色的光斑,蜂蜜色的太阳,蜂蜜色的墙壁,连画面树影景物之间的过渡,都用了很平缓柔和的处理。他意图在作品里营造出一种色彩的和谐,看上去像是咖啡杯里所漂浮着的拉花奶油……”
“我和我的同事在谈论一幅画的时候,往往会说一个经典的评判标准,光色即情感。”
安娜说道。
“我不喜欢这种过于甜美的情感。因为没有人能够做出承诺,告诉别人,生活本来就是甜美的,生活本来就是容易的。想要触碰到伟大,理所应当要拿出艰韧不拔,想要付出一切的斗志和愤怒做为交换。”
“那些伟大的画家,他们往往都表现的像是猛虎,像是狮子,像是愤怒的公牛。”
“关于这个问题。在那天的艺术双年展结束以后,我和G先生进行了长久且激烈的讨论,我们发生了意见的分歧。是的,在那场看似圆满收尾的彩访对谈结束以后,我们吵架了。大吵了一架,几乎不欢而散——要我说,我对这样的结果竟然有了一种熟悉感。”
“我和G先生总共就只见了两次面。每一次见面都在某一个时刻里相谈甚欢,然后再以激烈的争吵做为结尾。就这一点来看,我们倒真是挺像两只愤怒的公牛。”
女人轻轻的哼了一下。
她的语气听上去一点也不像是一头愤怒的牛,她以一种相当明快的语气,开始复盘那天他与顾为经在滨海艺术中心歌剧厅里的对话。
最终。
安娜读道:“关于那幅画——我们两个人给出了截然不同的态度。愤怒是我们生活中的一环,愤怒既非贬义,亦非褒义……G先生告诉我,愤怒有无数种的表现方式。野兽也很愤怒,而掌控愤怒比被愤怒所掌控要更加困难。”
“心理学家保罗·艾克曼在他的《情绪的解析》一书中,曾经把组成一个人的基本情感,分外六大类,分别是喜悦、伤心、恐惧、愤怒、惊奇以及厌恶。在写这篇评论文章之前,我特意查询了一些资料,提及古代的东方哲人认为一个人具有七种不同的情感以及六种不同的欲望。”
“无论采取哪一种解释,既然人没有办法像做外科手术一样,用解剖刀把某种情感从大脑中剥离出来,如果这么做,无疑于摧毁一个人的人格完整性。那么人便终究需要去接纳他们。”
“爱——便是接纳愤怒,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的秘诀。”
……
“让我们把话题回到我和G先生之间的争吵。我从来都是一个固执的人,我很难被一些听上去就很假大空的话语所说服。”安娜翻过信纸,“那天离开的时候,G先生用难以置信的口气质问我。”
安娜轻轻的翘起嘴唇。
她用特意模仿出来的,好像是顾为经说话一般的古怪语气说道。
“伊莲娜女士,你可是《油画》杂志的艺术总监,你每天的工作就是在不停歇的告诉别人艺术的力量,艺术的力量,艺术的力量。”
女人连续把这个词组重复了三遍。
顾为经抿了一下嘴唇。
“我没有说这么多次?”他抗议。
“是的,你没有,但你就是一个这么絮叨的人。”
安娜用精确的概括给予锐评。
她觉得自己总结的很好。
“你怎么能够不去相信艺术的力量呢?”女人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顾为经倒是确实说了。
“嘿。”
伊莲娜小姐把目光从手见的信纸转向病床上的顾为经。
她轻轻的哼了一声。
“小画家,我相信艺术的力量,但是嘛……你得能证明出来才行,就像赤着双脚在水面行走,或者像先知约拿一样掉在海里,在鱼肚子里被吞下三天三夜,而毫发无损的化险为夷才行!(注)”
(注:两者皆为西方宗教故事里的经典神迹。)
顾为经没搞清楚。
此刻的这句话是伊莲娜小姐现在正在对自己说的,还是她当时写在信里的心理活动。
“两天以后的清晨,我在滨海艺术中心的展厅,看到了一幅新的作品。作品的名字便叫做《人间喧嚣》,它和本届艺术双年展的主题完全重名。它是画展的最后一星期用来承接前一天刚刚闭展的组委会与新加坡国立美术馆合作的特别展厅的新作品。”
“那幅画是非常传统的印象派作品。创作者依然是G.先生。”
“请让我为它去小小的打个广告。”
“在读者们打开《油画》杂志,读到这篇文章的时候。整个双年展应该也已经结束了。图片编辑也应该会把这幅《人间喧嚣》的照片附录在页面上。不过,我还是很建议大家在组委会的官网上查看一下更加高清的电子画册。或着,在这幅作品再次展出的时候,去亲眼看一看它。”
“它一定会被再次展出,它值得这么做。”
“那是一幅特殊的印象派作品,特殊到通常每一次看到一幅艺术作品的时候我都会在心中打一个小的腹稿,思索倘若要是撰写评论的话,应该要如何评价它。而那幅画,站在它面前,我第一反应仅仅只是一个音节。”
“啊。”
安娜念道。
“时至今日,几天时间过去,在亲笔在纸面上撰写这篇稿件的时候,我也没有在心里思索到比这一声‘啊’更清晰的概括。”
“它不是一幅完美的作品。”
“它依然有很多缺点存在。”
“但是——”
“啊。”
安娜再次念道:“它对我而言,正如K.女士的《雷雨天的老教堂》。”
“《雷雨天的老教堂》从来都不是完美无缺的作品,它是一幅特殊的作品。”
“《人间喧嚣》亦是如此。”
“它不是完美无缺的作品,它是一幅特殊的作品。它超脱了简单的视觉光影游戏之外,它没有复杂的‘叙事’结构,没有格外精巧的构图,没有天马行空的奇思妙想。”
“唯有一点——”
“它是一幅有着独特意味的画,愤怒与恐惧,死亡与生命,以及‘爱’它们通通都被包裹在其中。我希望能把《雷雨天的老教堂》和《人间喧嚣》两幅作品放在一起相互进行比较。尽管实际上它们又是截然不同的画作。”
“……雷雨天的老教堂运用补色运用的很克制,只有一处强烈的色彩对比……画家通过不同的光分解了景物的存在,把它们抽象成一种热情、温暖的精神……而精神的浓缩,色彩对比的中心,便是那束挣脱画面的烛光……”
“与之相反。”
“《人间喧啸》表现的更像是最传统的大师笔下的印象派画卷,补色的运用无处不在。烛火与雷云的色彩对比核心是黄与紫在色相环之上的相对关系。同样的关系我们也在梵·高的作品上见到过大面积的使用,最典型的例子是《星月夜》里的星光和夜空。”
伊莲娜小姐慢慢的读着。
她一处处的拆分着顾为经作品里的细节。不断对比着他的作品里所包含着的元素,连最微小的笔触和细节都不放过。
顾为经听着安娜的声音。
他仿佛听到了荒岛之上,安娜曾经递给他的那只女士手表嘀嘀哒哒转动的声音。
他听别人说过,画画的过程便像是机械师,把无数个零件里组装在一起,最终让它们在画面哒哒哒的转动起来。
时间紧迫。
他当时画的是一种意,一种气。
反正只要组装好了能“跑”就行。
女人读信的过程也像是机械师——把一只钟表小心翼翼的拆分成一百个不同的零件,把它每一个用小镊子放在透明的清洁液里,剥离出因为运转或者机械师装配的手艺不精而产生的斑驳锈迹。
把他当时匆忙之下的笔误,杂质,碎屑,所有不圆满不如意的地方一一去除,还原它最为本真的模样。
最终。
所有零件都悬浮在掌心之上那只小小的托盘之上,托在安娜的胸口,纤毫毕现。
这种感受有点会类似于使用书画鉴定术时的感受。
比那拆分的更细。
顾为经听着伊莲娜小姐的话,脑海里没有系统光幕,却仿佛看到了一百个晶莹的红宝石轴承,那些黄金所做成的齿轮、游丝和自动陀在阳光下依次闪烁。
“……”
“……如果说《雷雨天的老教堂》的作品的精神全部都集中于画面上的烛光一点,那么,《人间喧嚣》其实是一幅分散式的画。比起中央镶嵌着钻石的王冠,更像是有着无数珠宝轴承做为支点的机械手表。”
伊莲娜小姐念道。
“它的精髓呈现分布式。光影,雾气,阳光在空气中的丁达尔效应,以及沙发上的主人公全部都是,甚至是作品的远景。”
“我最关切的也恰恰是作品的远景。”
“《雷雨天的老教堂》作品的远景无疑是翻滚的雷雨云。《人间喧嚣》的远景更特殊,是画,画面之上的墙壁上悬挂着一幅幅模糊的油画。”
“记得《哈姆雷特》里,王子哈姆雷特曾经编排了一出戏剧给王国里的民众看,在戏剧中上演了宫廷谋杀的情节,用来揭露克劳狄斯的罪行么?”
“那是一幕经典的戏中之戏。戏剧帷幕之内,戏剧帷幕之外,双方互为镜像。”
“而这。”
“G先生所画在画面远景之上的图案,则是画中之画。”
安娜说道。
“它是画中的人间,它是一面映照人心的魔镜。”
“来、来、来,坐下来,不要动,我要把一面镜子放在你面前,让你去看一看自己的灵魂。”
伊莲娜小姐明显有很好的舞台剧功底,她铿锵有力的念出了王子哈姆雷特最为经典的台词之一。
“阿,哈姆雷特,求求你不要说下去了。你使我的眼睛看到了我自己灵魂的深处,看见我灵魂里那些洗不去的黑色污点。”
转而。
她又换成了一个女子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