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章 众生
类别:
历史军事
作者:
东有扶苏字数:12413更新时间:25/08/06 01:33:54
靖平二年的春天,今年似乎来得格外迟,江南的烟雨,往年早已缠绵成一片朦胧的绿纱,如今却依旧带着料峭的寒意,湿漉漉地压在姑苏城低矮的瓦檐上,汇聚成冰冷的水珠,一滴一滴,砸在巷弄里光滑如镜的青石板上,碎开,又洇湿更大一片深色的痕迹。
陈记丝织工坊里,那台祖传的、包浆油亮的木制提花织机,最后一次发出“哐当...哐当...”的沉闷声音,梭子最后一次穿过经线,将最后一缕湖蓝色的丝线织入锦缎,陈守业枯瘦的手指颤抖着,按下了机杼。
“咔哒。”
机杼归位,织机彻底喑哑,仿佛一头耗尽最后气力的老牛,轰然倒毙在狭小、潮湿、弥漫着陈旧丝絮和霉味的工坊里。
陈守业没有立刻起身,他就那么佝偻着背,坐在冰冷的织机前,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眼前这片刚刚完成的、不足一丈的“湖光绉”,料子是顶好的湖州生丝,染工是他重金请来的老师傅,织工更是他耗尽心血、亲自盯了半月的结果,丝光流转,图案精巧,放在一年前,这样的好货,震泽镇上的“天福祥”绸缎庄会抢着收,价格绝不会低。
可如今...
他布满青筋和老茧的手,颤抖着抚过那细腻冰凉的缎面,触手生凉,却凉不过他此刻的心。
“爹...”身后传来一声怯怯的呼唤。十六岁的儿子水生,端着一碗冒着微弱热气的糙米粥,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口,少年身上那件半旧的靛蓝短褂,袖口和肘部都打着同色的补丁,洗得发白。
陈守业没有回头,只是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沉重得像压垮织机的最后一根稻草。
“天福祥...还是不收?”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如同被砂纸打磨过。
水生端着粥碗的手抖了一下,米汤溅出几点在破旧的鞋面上,他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王掌柜说...说咱的料子是好,可...可太贵了,现在大工坊里出来的‘飞梭缎’,又密实又便宜,花样翻新还快,镇上的人家,都...都买那个去了,”他顿了顿,鼓起勇气,“王掌柜还说...还说‘万锦堂’新上的‘汽纺绸’,比咱这‘湖光绉’还亮,还滑溜,价钱...只到咱的一半。”
“万锦堂!又是万锦堂!”陈守业猛地一拳砸在织机厚实的木架上!沉闷的响声在寂静的工坊里回荡,震落梁上几缕积年的灰尘,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前方,仿佛要穿透斑驳的墙壁,看到镇子另一头那座日夜轰鸣、如同钢铁巨兽般吞吐着生丝的“万锦堂”大工坊。
“飞梭”、“汽纺绸”...这些词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陈守业的心窝,朝廷造作司搞出来的“火室转轮”,还有那些能抵三倍人力的“飞梭新机”,最先改变的不是北境的铁锤、不是辽境的军堡,而是江南这千年丝织的锦绣地!那些坐拥巨资、能攀附上官府的大工坊主,像嗅到血腥的鲨鱼,第一时间扑了上去,用冰冷的铁和狂暴的汽,轻易碾碎了陈守业这样小工坊主赖以生存的最后一点精致和心血。
“奸商!都是奸商!”陈守业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什么‘汽纺绸’!那是偷工减料!是糟蹋祖宗传下的手艺!那料子滑是滑,可没筋骨!不经穿!更养不出咱这‘湖光绉’的水色!”
他的咆哮在空荡荡的工坊里显得格外无力,水生端着粥,不敢言语,眼圈却红了--他知道父亲说的是实话,可震泽镇上的人家,连饭都快吃不起了,谁还在乎“水色”和“筋骨”?能花一半的钱买到看起来光鲜亮丽的绸子,就是天大的便宜。
愤怒过后,是更深沉的绝望,陈守业颓然瘫坐在织机旁冰冷的条凳上,佝偻的脊背仿佛再也撑不起一丝力气,他看着这间祖传了三代、曾经养活全家十几口人、在震泽镇小有名声的工坊。角落里堆着最后几捆上好的生丝,那是他抵押了祖宅后进的货,如今成了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织机旁散落着几匹织好的“湖光绉”,精美绝伦,却无人问津,如同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工坊的招牌,“陈记精织”四个斑驳的大字,在门外斜照进来的惨淡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水生,”陈守业的声音疲惫得像随时会睡着,“去...去把镇东头的李牙侩请来。”
水生猛地抬头:“爹!您要…要卖了这织机?”
“卖?”陈守业惨笑一声,浑浊的泪水终于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除了这堆木头,咱家还有什么能卖的?你娘...你娘的药钱快断了...”他抬起枯槁的手,抹了一把脸,抹不去那深入骨髓的绝望,“卖了吧...都卖了吧,这手艺,这祖传的手艺...到头了。”
李牙侩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穿着半新不旧的绸褂,一双三角眼滴溜溜乱转,他绕着那台老织机转了三圈,手指在木头上敲敲打打,又翻了翻那几匹积压的“湖光绉”,嘴里啧啧有声。
“陈老哥,不是我不讲情面,”李牙侩拖长了调子,一脸为难,“这年头,谁还要这老掉牙的木头家伙?万锦堂那边,废铁价收旧织机回去熔铁水呢!您这宝贝疙瘩...当劈柴烧都嫌硬,”他瞥了一眼陈守业死灰般的脸色,话锋一转,“至于这几匹料子...唉,是好东西,可生不逢时啊,这样吧,看您老不容易,织机加料子,再加这库里的生丝...我给您凑个整,三十两银子!”
“三十两?!”水生在一旁失声叫道,“那生丝都不止这个价!更别说我爹这织机...”
“水生!”陈守业厉声喝止儿子,声音却带着颤,他死死盯着李牙侩那张油滑的脸,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渗出血丝,他知道这是趁火打劫,可他没有选择--妻子的药罐子不能空,家里的米缸已经见了底。
“四十两。”陈守业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砾摩擦。
李牙侩三角眼一翻,皮笑肉不笑:“陈老板,您这就为难我了--三十五两,顶天了!这年头,银子可不好挣,我也是担着风险...”
“三十五两!成交!”陈守业猛地闭上眼,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再多说一个字,他怕自己会忍不住扑上去掐死这个家伙。
一纸薄薄的契书,按下了陈守业鲜红的手印,李牙侩指挥着两个伙计,像拖死狗一样把那台陪伴了陈家三代人的老织机拖出了门,沉重的木头在青石板路上刮擦出刺耳的声音,如同陈守业心头的血在滴,生丝和那几匹凝聚了他最后心血的“湖光绉”,也被毫不怜惜地卷走。
工坊彻底空了,只剩下呛人的灰尘在惨淡的光柱里飞舞。陈守业瘫坐在冰冷的地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几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三十五两银票,水生蹲在他身边,无声地流泪。
完了,一切都完了,陈守业的世界,随着那台织机的消失,彻底崩塌了。
就在这时,工坊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不是往日的市井叫卖,而是一种混杂着兴奋、议论和某种狂热的声浪。
“听说了吗?朝廷的告示!贴到镇口了!”
“啥告示?又要加税了?”
“加个屁!是天大的好事!博...博什么洲来着?”
“博安洲!我的老天爷!听说比咱们整个大魏还大!遍地是没人要的肥地!”
“真的假的?无主之地?朝廷让咱们去占?”
“那还有假!告示上白纸黑字写着呢!叫什么‘特许状’!自己备船备人,去圈地!占了就是你的!十年不用交皇粮!”
“我的亲娘咧...还有这种好事?那地能种粮食不?”
“废话!告示上说沃野万里!还有金矿!银矿!”
“快去看看!晚了船票都要抢光了!”
“同去同去!”
脚步声、议论声、兴奋的叫嚷声如同潮水般涌过陈守业工坊外的巷子,陈水生被外面的喧闹吸引,忍不住跑到门边张望,陈守业依旧瘫坐着,眼神空洞地望着积满灰尘的房梁,对外界的一切充耳不闻,博安洲?无主之地?圈地?听起来像天方夜谭,他现在只关心明天妻子的药钱在哪里,下一顿的米在哪里。
水生却跑了回来,脸上带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混合着震惊和希冀的光芒:“爹!爹!你听到了吗?博安洲!朝廷让咱们去拓荒!无主的地,占了就是咱家的!十年免税!”
陈守业木然地转过头,看着儿子激动得发红的脸。那“十年免税”、“占了就是你的”几个字,像几颗火星,微弱地溅落在他早已冰冷死寂的心湖上,一丝涟漪,极其缓慢地荡开。
“胡...胡说什么...”他的声音依旧干涩,“万里重洋,那是玩命的地方,咱家...哪还有钱?”
“爹!我们有三十五两银子!”水生急切地蹲下来,抓住父亲冰冷的手,那手心里还攥着被汗水浸湿的银票,“告示上说了,最便宜的‘丙等特许状’,只要五两银子!剩下的钱,够我们买路上的干粮!够我们买种子农具!爹!这是老天爷给我们的活路啊!留在这里,守着这空屋子,娘...娘的病,我们...我们都会饿死的!”
水生的声音带着哭腔,每一个字都像锤子敲在陈守业心上,他低下头,看着手中那几张皱巴巴的银票,三十五两,在震泽镇,连半间像样的铺面都租不起,只够买药吊着妻子的命,或者...买一张通往未知命运的船票?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空荡荡、死气沉沉的工坊,仿佛看到了妻子日渐灰败的脸,看到了水生眼中绝望的饥饿,留下,是看得见的绝路,博安洲...那是一片传说中数倍于中原的沃土...无主之地...占了就是自己的...总好过被时代淘汰半死不活...
一股从未有过的、混杂着绝望和最后一丝不甘的狠劲,猛地从陈守业枯槁的身体里窜起!他浑浊的眼中,那点微弱的火星骤然爆开!
“走!”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因为虚弱和激动而踉跄了一下,被水生紧紧扶住,他死死攥着那三十五两银票,仿佛攥着全家最后的命脉,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去买特许状!买船票!去博安洲!就是死,老子也要死在一片自己的地上!”
......
定北府。
比起江南,这里的春天来得更是要晚得多,残雪还顽固地覆盖在城墙的背阴处和远处的山峦上,呼啸的北风卷着沙砾和未化的雪粒,刀子般刮过人脸。空气中弥漫着牲口粪便、劣质烧酒和一种挥之不去的、属于占领区的压抑气息。
高大的城门洞下,进出的人流排成了长队,守门的魏军士卒裹着厚实的棉甲,眼神警惕而冷漠,像打量牲口一样扫视着每一个进出的人,尤其是那些穿着羊皮袄子、梳着辫发或髡发的辽人,检查格外严苛,稍有疑问便是厉声呵斥,甚至拳打脚踢。队伍缓慢地蠕动着,压抑的沉默中,只听得见寒风的呜咽和牲口不安的喷鼻声。
阿木尔低着头,牵着一头瘦骨嶙峋的老羊,挤在队伍中间,他身上那件油腻发黑的羊皮袄子裹得紧紧的,却依旧挡不住刺骨的寒意,古铜色的脸庞被寒风割裂出深深的沟壑,嘴唇干裂,一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浑浊、木讷,像两口枯井,他不敢抬头看那些魏人士卒,只是死死盯着脚下被踩得稀烂的、混合着冰雪和泥泞的地面。
轮到他了,一个年轻的魏军什长,鼻子冻得通红,不耐烦地用刀鞘敲了敲阿木尔牵着的羊:“哪儿来的?进城干什么?”
“草...草原...巴林部...”阿木尔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浓重的辽语腔调,“卖...卖羊...换盐巴...”
“巴林部?”什长皱了皱眉,似乎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眼神变得更加锐利,“腰牌!”
阿木尔慌忙从怀里掏出一块粗糙的木牌,上面用烧红的铁烙着几个简单的汉字和数字--那是枢密院颁发给归顺辽民的“良籍牌”,也是他们在如今草原以南,大魏占领区生存的唯一凭证。
什长接过木牌,翻来覆去看了看,又上下打量着阿木尔,目光在他腰间那把割草用的旧匕首上停留了片刻,阿木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把匕首是祖传的,也是他宰杀牲口、剥皮剔骨唯一的工具。
“刀,解下来!”什长命令道。
阿木尔身体一僵,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但还是默默地解下匕首,双手递了过去,什长掂量了一下那把粗陋的骨柄匕首,撇撇嘴,随手扔给身后的士卒:“没收了!下次再带刀,按图谋不轨论处!”他又踢了踢那只瑟瑟发抖的老羊,“这羊瘦得就剩骨头了,能值几个钱?进去吧!别磨蹭!”
阿木尔默默接过被扔回来的良籍牌,攥在手心,硌得生疼,他牵起那只被踢得咩咩叫的老羊,低着头,快步穿过阴冷的城门洞,像逃离什么恐怖的地方,身后传来魏军士卒肆无忌惮的嘲笑声。
定北府外城的街道比城外更显拥挤混乱,低矮的土坯房和残存的辽式砖石建筑混杂在一起,街道上污水横流,垃圾遍地,穿着魏军号服的士兵三五成群,趾高气扬地走过,穿着丝绸长衫的魏地商人占据了最好的店铺,吆喝声带着南方的口音,更多的是像阿木尔这样,穿着破旧皮袄、眼神麻木的辽人,蜷缩在街角,或是在寒风里兜售着一点可怜的皮货、草药或柴薪。
压抑,无处不在的压抑,像一层厚厚的、冰冷的淤泥,包裹着每一个辽人,让他们喘不过气。
阿木尔牵着羊,走到城里唯一一家还收辽人牲口的杂货铺前。铺子老板是个精瘦的汉人老头,眼皮耷拉着,看都没看阿木尔一眼,只伸出两根枯瘦的手指:“老羊,太瘦,二两银子,爱卖不卖。”
二两银子?够买多少盐巴?更别说一口铁锅了!阿木尔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这老东西在压价,可他别无选择,城里其他的店铺,要么不收草原上辽人的东西,要么价格压得更低,家里的盐罐子早就空了,妻子和两个孩子都等着盐下锅。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发不出声音,最终,他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接过了那两枚冰冷的、带着汗渍的碎银子,老羊被伙计粗暴地拖进后院,发出几声哀鸣。
阿木尔攥着那两枚碎银,没有立刻去买盐,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街角一处相对避风的墙根下,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蹲下,寒意顺着墙壁透进骨髓,却比不上心里的冷。
他想起了儿子***。
***才十三岁,像草原上的小马驹一样倔强,上个月,***在城外河边放牧家里仅剩的几头羊时,和几个魏人移民的孩子发生了冲突,那些孩子嘲笑***是“辽狗”,朝他扔石头,还试图抢走一只小羊羔,***护着羊,和他们打了起来,结果...那几个魏人孩子只是被各自家长骂了几句,***却被闻讯赶来的巡城魏军以“滋扰良民”为由,抽了十鞭子!皮开肉绽!
阿木尔赶到时,只看到儿子蜷缩在泥地里,背上血肉模糊,却死死咬着嘴唇,一声不吭,那双和他年轻时一模一样的眼睛里,燃烧着屈辱和不屈的火焰,那一刻,阿木尔的心像被滚油煎过,他想咆哮,想质问,想拔刀,可他最终只是默默地背起儿子,在魏军士兵鄙夷的目光和周围辽人麻木的注视下,一步步挪回了城外低矮破败的毡帐。
他救不了儿子,甚至保护不了他。在这片被征服的土地上,他们是连牲口都不如的“归化民”,反抗?只会招来更残酷的镇压,枢密院的告示上写着“汉辽一体”,可现实是冰冷的刀锋和无处不在的歧视,连活下去,都如此艰难。
就在这时,几个熟悉的身影朝他围拢过来,是同样住在城外草场边缘的辽人牧民和猎户:老猎人额尔德木图,脸上刀疤纵横的汉子苏合,还有沉默寡言的牧羊人巴根,他们和阿木尔一样,脸上刻着风霜和麻木。
“阿木尔,听说了吗?”额尔德木图压低声音,浑浊的老眼里却闪烁着一种异样的光芒,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城里...枢密院衙门外面,贴了新告示!”
阿木尔抬起头,木然地看着他,没什么反应,告示?无非又是催缴赋税、征发劳役、或者重申那些永远无法兑现的“汉辽一体”的空话。
“不是那些!”苏合性子急,抢着说道,他脸上的刀疤因为激动而微微抽动,“是关于海的!南边的大海!一个叫...叫‘博安洲’的地方!”
“博安洲?”阿木尔皱紧了眉头,这个名字对他而言比天上的星星还遥远。
“对!博安洲!”额尔德木图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那是压抑了太久后看到一丝裂缝的激动,“告示上说,那地方比十个草原还大!是没人要的荒地!朝廷发‘特许状’,只要拿到那个牌子,自己想办法坐船过去,占下的地就是自己的!十年不用给大汗...不,给皇帝交税!”
“自己的地?”阿木尔的心猛地一跳--土地,对世代游牧的他们来说,是陌生的概念,但“自己的”、“不用交税”这几个字,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他死寂的心湖里。
“千真万确!”巴根难得开口,声音低沉却笃定,“我亲耳听见衙门里一个识字的魏人师爷跟别人解释的,告示上盖着枢密院和海外都督府的大印!错不了!”
“阿木尔!”额尔德木图枯瘦的手紧紧抓住阿木尔的胳膊,力气大得惊人,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我们几个老家伙商量了!留在这里,迟早被冻死、饿死,或者被那些魏人踩死!***的事...我们都听说了!这口气,你咽得下吗?”他喘了口气,眼中迸射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博安洲!那是老天爷给咱们辽人开的活路!是无主之地!不用看魏人的脸色!咱们自己去!用刀,用弓箭,用咱们的力气,给老婆孩子抢一块能挺直腰杆活着的地盘!”
苏合也凑近,刀疤脸因为激动而扭曲:“对!阿木尔!你当过部落最好的猎手,有勇有谋!我们信你!你带头!咱们几家凑钱!买最便宜的‘丙等特许状’!买不起船票就给人当护卫、当苦力!只要上船!只要踏上那片地!咱们辽人的血,还没冷透!”
“阿木尔大哥!”巴根也殷切地看着他。
寒风卷着沙砾,打在阿木尔脸上,生疼,他看着眼前这几张同样饱经苦难、此刻却燃烧着最后希望的脸,***背上那狰狞的鞭痕,妻子眼中无声的绝望,毡帐外呼啸的寒风,城里魏军冷漠的嘴脸...一幕幕在他眼前闪过。
留下,是看得见的深渊,是永无休止的屈辱和饥寒,博安洲...一片传说中无边无际的荒原...无主之地...用刀和弓箭去抢...给***抢一个不用低头的未来...
一股沉寂了太久、属于草原狼的野性和血勇,混合着父亲保护妻儿的本能,在阿木尔冰冷的胸腔里轰然点燃!他那双木讷浑浊的眼睛,骤然变得锐利如鹰隼!
他猛地站起身,挺直了那被生活压弯的脊梁,一把将手中那两枚买盐的碎银子拍在额尔德木图手里!声音嘶哑,却带着斩断后路的决绝:
“好!买特许状!算我一份!***能骑马了!我们一家,跟你们走!去博安洲!用血,换块地!”
......
真定府,城郊,王家屯。
靖平二年的春耕已经开始,田垄间,新翻的泥土散发出湿润的腥气,农夫们吆喝着牲口,在还有些寒意的春风里播种着希望。
然而,在村子最西头那间略显孤立的土坯小院里,气氛却与这春耕的忙碌格格不入,天刚蒙蒙亮,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嘶吼,猛地撕破了清晨的宁静!
“杀--!”
炕上,王石头猛地坐起!浑身肌肉紧绷虬结,布满老茧和伤疤的双手在空中疯狂地抓挠着,仿佛要扼住某个看不见的敌人!他仅存的左眼圆睁着,布满血丝,瞳孔涣散,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狂暴,汗水如同小溪般从他剃短的头发茬里涌出,瞬间浸透了单薄的汗褂,露出胸膛上几道狰狞扭曲的刀疤和箭创。
“当家的!当家的!醒醒!又魇着了!”一个妇人带着哭腔扑上来,死死抱住王石头胡乱挥舞的手臂,是王氏,王石头的妻子,她脸色憔悴,眼窝深陷,显然早已习惯了丈夫这夜复一夜的梦魇。
王石头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喉间发出“嗬嗬”的抽气声,过了好一会儿,那涣散的瞳孔才慢慢聚焦,看清了妻子焦急的脸,看清了简陋的土炕,看清了窗外透进来的、惨白的天光,紧绷的身体像被抽掉了骨头,骤然软倒,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汗水顺着额角流进那只空洞的右眼窝里,带来一阵冰凉的刺痛。
“呼...呼...”他喘得像破风箱,那只完好的左眼茫然地看着屋顶熏黑的椽子,眼神空洞而疲惫--又来了,那该死的谷地,那条在梦里永远翻滚着暗红色泡沫的老哈河防线!冰冷的雨水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混杂着硝烟和烂泥的恶臭,劈头盖脸地灌进他的口鼻,耳边是震耳欲聋的炮声、尖锐得能撕裂耳膜的哨音、辽人野狼般悍不畏死的嚎叫、还有同袍们濒死时撕心裂肺的惨嚎...“石头!石头哥!顶住!顶住啊!”那声音如此清晰,是小六子!那个才十六岁,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同乡!紧接着就是一声闷响,像装满谷子的麻袋被狠狠砸在地上...温热的血和脑浆溅了他一脸...最后,是那撕心裂肺的剧痛,来自右腿...不,是来自那已经不存在了的右腿!
幻痛如同跗骨之蛆,再次从空荡荡的裤管深处猛烈袭来!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仿佛整条腿被活生生碾碎、又被浸泡在滚油里的剧痛!王石头闷哼一声,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左手死死掐住大腿根部的残肢,指甲深深陷入皮肉里,试图用真实的疼痛去压制那虚幻的折磨。
“疼...疼得厉害?”王氏慌忙松开他,手忙脚乱地爬到炕尾,端过一碗早就备好的、冒着热气的汤药,“快,趁热喝了,李郎中开的安神止痛的...”
黑褐色的药汁散发着刺鼻的苦味,王石头看都没看,一把推开药碗,药汁泼洒在炕席上,留下深色的污迹。
“没用...喝多少都没用。”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深深的绝望和厌烦。
王氏看着泼洒的药汁,眼圈一红,默默拿起抹布擦拭,哽咽道:“那...那也不能硬挺着啊!你这腿,还有这觉...再这么下去...”
“死不了!”王石头烦躁地低吼一声,猛地别过脸去,不想看妻子那担忧又无助的眼神。死?他王石头在真定城墙下挨过辽人的云梯砸,在黄河浮桥上顶着箭雨冲锋,在老哈河谷地拖着断腿爬了半里地都没死!阎王爷都不收的命!可活着...活着比死了还难受!
朝廷对他们这些因伤退役的老兵确实优厚,真定府衙分给了他十亩上好的水浇地,就在村头,旱涝保收,抚恤银子也足够一家人几年嚼用,里长见了面都客客气气叫他一声“王老哥”,可这些,填不满他心里的窟窿。
他这条命,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习惯了枕戈待旦的号角,习惯了刀锋砍进骨头的钝响,习惯了同袍在身边的喘息和怒吼,现在,突然把他按在这片平静的田垄里,听着牲口的哞叫,闻着泥土的腥气...他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像一头被拔光了利齿、关进笼子的老狼。
那震天的喊杀声,那金戈铁马的气息,那并肩赴死的热血...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骨子里,日夜灼烧着他,每一次梦魇,都是那惨烈战场对他灵魂的强行拖拽,每一次幻痛,都是老哈河谷地那致命一箭的冰冷回响。
他成了这个宁静村庄的异类。邻居们敬畏他身上的伤疤和杀气,却也下意识地疏远他,孩子们看到他空荡荡的裤管和那只恐怖的眼窝,会吓得躲开,连他自己,看着镜子里那个形容枯槁、眼神阴鸷的残废,都觉得陌生和厌恶。
王氏默默地收拾好炕席,又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粟米粥,里面罕见地卧了一个荷包蛋,“吃点吧,地里...还要下种呢...”她小声劝道。
王石头看着那碗粥,毫无食欲--下种?他看着自己那双布满老茧、曾经能开三石强弓、能挥舞陌刀斩断马腿的手,如今却要握着锄头,去土里刨食?一股巨大的荒诞和憋屈感堵在胸口,让他几乎窒息。
他胡乱扒拉了几口粥,食不知味,那只空荡荡的右腿裤管,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失去的一切,他烦躁地推开碗,拄着炕边那根粗糙的榆木拐杖,一瘸一拐地挪到院子里。
初春的晨风带着凉意,吹在他汗湿的身上,激起一阵寒意,他望着远处田垄间已经开始劳作的模糊人影,听着隐约传来的、属于和平年代的吆喝声,只觉得那声音无比遥远,无比刺耳。
他宁愿回到老哈河那冰与血的炼狱,至少在那里,他清楚自己是谁,该做什么--死,也死得像个兵!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拖着残躯,在日复一日的梦魇和剧痛中,慢慢腐烂。
“石头哥!石头哥在家吗?”院门外传来一个喊声。
王石头皱了皱眉,是隔壁村的赵大勇,也是当年跟着王爷,噢不,应该是陛下一路朝北打,从那些大战里活下来的老卒,如今在府衙当个管仓库的小吏。
王氏开了门,赵大勇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手里挥舞着一张皱巴巴的黄色告示,脸上带着一种王石头许久未见的、近乎亢奋的红光。
“石头哥!快看!天大的消息!”赵大勇嗓门洪亮,震得院墙上的麻雀都扑棱棱飞走了,他不由分说地把告示塞到王石头手里。
王石头不耐烦地扫了一眼告示,密密麻麻的字,他认不得,当兵前是佃户,就没读过书,当兵后更没时间学,给他这告示做什么?
“什么狗屁告示...”他嘟囔着,就要把纸揉成一团。
“别!别揉!”赵大勇急忙拦住,指着告示上最大的几个字,“看这里!博--安--洲!知道是啥地方不?比咱大魏还大的地盘!没人要的荒地!朝廷发话了,让咱们去占!叫‘特许殖民’!拿着这个‘特许状’,自己想办法坐船过去,圈下的地就是你家的!十年!十年不用交一粒粮食的税!”
王石头那只独眼猛地一眯。
“占...地?”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赵大勇后面那些“比大魏还大”、“十年免税”的话,他没太听进去,唯独“占地”两个字,像火星溅进了干柴!
“对!占地!圈多大都行!只要你有本事占得住!”赵大勇唾沫横飞,激动地拍着王石头的肩膀,“石头哥!你想想!那是啥地方?新地盘!无主之地!听说林子密得钻不进人,野兽多得打不完!肯定也有不开化的土蛮子!这不正需要咱们这样的吗?咱们是谁?真定城头砍过辽狗!黄河水里趟过血!老哈河爬回来的好汉!杀人打仗的本事,咱们有啊!”
赵大勇凑近王石头,压低了声音:“告示上说了,那‘甲等特许状’,就是给有本事拉队伍、带家伙的人准备的!占了地,建了寨子,你就是头儿!朝廷只收点税,别的不管!石头哥!你当年在营里就是哨长!有威望!有本事!拉上咱们真定府退下来的老兄弟,凑钱弄个‘甲等’!咱们去博安洲!打下一片大大的地盘!建个寨子!你就是寨主!咱们兄弟给你当兵!给婆娘娃儿当护卫!不比窝在这土坷垃里刨食强百倍?不比天天晚上被鬼魇着强?!”
赵大勇的话,像一道道惊雷,狠狠劈在王石头死寂的心湖上!占地?建寨?当寨主?带着老兄弟...打仗?
那早已融入骨血的、属于战场的气息,那金戈铁马的轰鸣,那同袍并肩的信任,那用刀锋和力量赢得一切的法则...如同沉睡的火山,被这“甲等特许状”和“占地建寨”的狂言彻底点燃!轰然喷发!
他那因梦魇和幻肢痛而扭曲的脸上,骤然爆发出一种近乎狰狞的狂热!独眼中精光四射,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爬上真定城头,面对一片劈来的辽人刀光时的那种决绝与亢奋!
留在这里?拖着残躯,忍受无尽的痛苦和憋屈,在和平的泥潭里慢慢腐烂?还是...去那片无主之地?用他仅存的这条命,用他浸透了血与火的技艺,为妻子,为自己,杀出一片真正的立足之地?一个能用刀锋和勇气说话的地方!
“哐当!”他猛地将手中的榆木拐杖狠狠砸在地上!那根支撑他残躯的木头,此刻显得如此多余和耻辱!
“好!”王石头的声音如同砂石摩擦,那只独眼死死盯着赵大勇,“弄‘甲等特许状’!算老子一个!去他娘的田垄!去他娘的鬼梦!老子王石头,就是死,也要死在为陛下开疆拓土的路上!死在能挺直腰杆的地方!”
......
靖平二年,三月初五,惊蛰。
铅灰色的天空压得很低,仿佛随时会滴下水来,浑浊的江水裹挟着上游融雪的寒意,与东海深沉的蔚蓝在入海口处激烈地撕扯、交融,翻涌起无数肮脏的泡沫,咸腥的海风失去了方向,在巨大的港口上空打着旋,卷动着鸥鸟零落而尖利的啼鸣,也卷动着港口里那令人窒息的喧嚣。
这里已不再是单纯的军港或商港,而是一个沸腾的、巨大无比的、名为“希望”与“贪婪”的熔炉!
第二次下南洋的庞大舰队依旧森然列阵于开阔江面,九桅巨舰旗舰的阴影下,是无数体型各异、新旧混杂的船只,有挂着“魏”字龙旗和“海狼”、“通远”等各家特许商行狰狞徽记的大型武装商船;有船身斑驳、挤满了衣衫褴褛移民的旧式福船、沙船;甚至还有几艘悬挂着高丽、倭国旗号、明显是来“搭便船”的外邦商船。
码头上,人山人海,扛着简陋包裹、拖家带口的流民;穿着半旧皮袄、眼神警惕又带着野性的辽地汉子;腰挎刀剑、三五成群、脸上带着刀疤和戾气的“前军汉”;吆喝着指挥苦力搬运木箱、粮袋的商行管事;还有穿梭其间、兜售劣质罗盘、驱虫药、甚至据说能“避海妖”的符咒的小贩...各种口音、各种气味、各种欲望,在这里碰撞、发酵,汇成一片混沌的、震耳欲聋的轰鸣。
空气里弥漫着汗臭、劣质烟草、咸鱼干、桐油、新木材、以及一种名为“孤注一掷”的浓烈气息。
在这片混乱而亢奋的洪流边缘,一艘名为“海鹞号”的旧式三桅福船,正缓缓收起沉重的跳板。这艘船隶属于一家新成立的、规模不大的“利涉商行”,主要搭载持有“丙等特许状”的个体移民前往博安洲。
船舷边,三个身影,如同被命运之潮卷来的三颗沙砾,短暂地汇聚于此。
陈守业紧紧攥着一个不大的粗布包袱,里面是他最后的家当:几件换洗衣裳,一小包妻子视若珍宝的江南稻种,还有那张花了五两银子换来的、刻着“丙等壹柒叁”字样的粗糙木牌--他的“特许状”,水生跟在他身边,少年脸上既有对未知的恐惧,更有一种摆脱绝望后的兴奋,眼睛不停地打量着这艘大船和周围的人群,陈守业则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不安和对脚下这艘即将带他驶入深渊--或者天宫的巨物的敬畏,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木牌,仿佛那是他全家最后的救命稻草,周围的喧嚣让他头晕目眩,那些扛着刀枪、眼神凶狠的汉子,更是让他心惊肉跳,他紧紧拉着水生的胳膊,生怕儿子被人流冲散,卖掉织机的决绝,此刻在滔天巨浪和陌生面孔前,正被巨大的恐惧一点点吞噬。
“爹...这船,真大...”水生仰着头,喃喃道,声音淹没在嘈杂里。
陈守业没有回答,只是把儿子的胳膊攥得更紧了些,手心全是冷汗。
阿木尔一家挤在靠近船舱入口的角落,他背着一个巨大的、用生牛皮缝制的行囊,里面塞着简陋的毡毯、风干的肉条、几件皮袄和最重要的工具--一张祖传的硬弓,一壶磨得锋利的骨箭,还有一把新打的、刃口闪着寒光的短柄猎刀,妻子乌云其其格紧紧搂着两个年幼的孩子,脸上写满了担忧和旅途的疲惫,十三岁的***站在父亲身边,背挺得笔直,像一头初生的小狼,脸上那道尚未完全褪去的鞭痕依旧清晰,眼神却锐利地扫视着周围,充满了警惕和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坚毅,阿木尔沉默地将那张同样花了五两银子、几家凑钱换来的“丙等贰壹捌”粗麻布特许状仔细贴身藏好,他的目光扫过船上拥挤的人群,在几个同样穿着皮袄、眼神带着草原气息的辽人汉子身上停留片刻,彼此微微点头--那是额尔德木图、苏合、巴根他们几家人,在这艘陌生的船上,来自同一片草原的人,就是天然的同盟。
阿木尔的手,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的猎刀刀柄上,博安洲的荒原和可能存在的“土蛮”,在他心中远比这船上混乱的人群更值得警惕。
“阿布(爹),海...真大...”小女儿其其格怯生生地看着舷外翻涌的浊浪。
阿木尔只是嗯了一声,粗糙的大手用力揉了揉女儿的头发,目光依旧沉凝地望向南方那片铅灰色的海天。
王石头拄着一根新打的、更结实沉重的枣木拐杖,如同一尊铁塔般立在靠近船艏的位置,他身边簇拥着七八个同样散发着剽悍气息的汉子,都是赵大勇联络来的、真定府一带因伤或退役的老兵,有的缺了胳膊,有的脸上带着可怖的刀疤,但眼神都和王石头一样,充满了久违的戾气和一种挣脱牢笼般的亢奋,王石头腰间挎着一柄厚背砍刀--那是他当年在真定城头用过的家伙,刀鞘破旧,刀柄缠着染血的布条,他那只独眼锐利如鹰,冷冷地扫视着船上混乱的局面,带着一种本能的审视和掌控欲,他怀里揣着的,是一张边缘烫着金漆、质地厚实的纸--那是他们十几个老兄弟凑足了银子,又托了赵大勇在府衙的关系才弄到的“甲等零叁玖”特许状!这张纸,代表的不是一块地,而是一个用刀锋在蛮荒之地开辟秩序的权力!
“石头哥,这破船挤得跟棺材似的,等到了地头,非得好好立立规矩!”一个脸上带着长长刀疤、外号“豁嘴”的老兵不满地啐了一口。
王石头没说话,只是用拐杖重重地顿了一下甲板,发出沉闷的响声,周围几个探头探脑的流民立刻畏惧地缩了回去,他那只独眼望向南方,仿佛已经看到了博安洲那茂密的丛林和等待征服的土地,只有在那里,他这条残废的命,才能重新找到价值,梦魇?幻痛?在再次为陛下开疆拓土面前,都不算什么!
“呜--呜--呜--”
三声低沉雄浑的号角,猛地撕裂了港口的喧嚣,盖过了风声与人声!这是南洋船队旗舰发出的启航信号,余音还在江面回荡,岸上,总督府亲兵服色的传令兵齐刷刷挥动了手中鲜红的小旗。
“升帆--!”各舰船上,把总们嘶声咆哮。
“升帆喽--!”
“起锚--!”
命令瞬间在庞大的混合船队中传开, 粗粝的号子声陡然拔高,压过一切!无数赤裸着古铜色上身的精壮水手,在甲板上疯狂地奔跑起来,沉重的铁锚带着吸附的江底淤泥,被巨大的绞盘一点一点从浑浊的水中提起,铁链摩擦船舷,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海鹞号”也动了起来,巨大的硬帆沿着索道被水手们奋力拉扯,一寸寸向上展开,帆布摩擦桅杆和绳索的“噗噗”声不绝于耳,风帆吃满强劲的东南风,发出沉闷而有力的声响,庞大的船身,在这股沛然莫御的力量牵引下,发出一阵低沉压抑的**,开始极其缓慢地、无可逆转地挣脱江水的拥抱。
船身猛地一晃!岸上的喧嚣、送行的哭喊、挥舞的手臂,瞬间被推远、模糊!
陈守业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被水生死死扶住,他脸色惨白如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死死抓住湿漉漉的船舷,回头望去,那片承载了他半生挣扎、最终将他抛弃的土地迅速缩小,码头上攒动的人头、飘扬的旗帜、江南特有的黛瓦白墙,都迅速退去,模糊成一片混沌的背景,一种巨大的、失重般的虚空感骤然攫住了他。
阿木尔脚下生根般站稳,一手护住妻儿,他最后望了一眼北方,定北府的方向早已消失在视野之外,草原的风,故土的压抑,都被抛在了身后,前方,是浩瀚无边的深蓝和传说中等待征服的蛮荒,他眼中没有离愁,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平静和野性的期待,他拍了拍***绷紧的肩膀,少年眼中闪烁着和他父亲一样的光芒。
王石头拄着拐杖,身形在摇晃的甲板上稳如磐石,岸上的一切迅速远去,他那只独眼没有一丝留恋,只有灼热的火焰在燃烧!真定的田垄,夜复一夜的梦魇,都被这启航的号角彻底吹散!他仿佛已经闻到了博安洲丛林里腐殖质和血腥混合的气息,听到了土蛮挑战的号角!他猛地深吸一口带着咸腥却无比自由的空气,胸膛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疯狂鼓胀!他抬起仅存的左手,用力按了按怀中那张厚实的“甲等特许状”,对着身边同样激动亢奋的老兄弟们,发出一声低沉却充满力量的嘶吼:
“开--拔--!”
风帆鼓胀如云,“海鹞号”跟随着庞大的船队,缓缓调整着笨拙的姿态,将高昂的船首指向东南,指向那片吞噬了希望也孕育着未来的、无垠的深蓝。
浪花拍打着船舷,咸冷的海风扑面而来,船上,众生百相:呕吐声、祈祷声、兴奋的叫喊、婴儿的啼哭、老兵粗粝的谈笑、辽人低沉的喉音...交织在一起。
陈守业、阿木尔、王石头,这三个来自不同角落、背负着不同苦难与渴望的灵魂,他们的命运之线,在这艘名为“海鹞号”的旧船上,在这片名为博安洲的宏大图景前,第一次紧紧地、也是短暂地,交织在了一起。
帝国的殖民浪潮,载着无数这样卑微而炽热的希望,如同离弦之箭,劈开万顷碧波,犁出一条翻滚着白色泡沫的航迹,向着那片传说中吞噬一切的未知汪洋,与南方的那块大陆,决绝地驶去。
前方,只有海。